「修」和「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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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東漢《西嶽華山廟碑》中,「尊修靈基」的「修」字寫成了「脩」

專欄作家馮睎乾在報章撰寫的一篇文章,批評大陸推行的簡化字。馮兄學富五車,鄙人敬仰甚久,可是他在文中提到《論語‧述而》的「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其中「脩」指「乾肉」,簡化後變成『修』,義為『修飾』,跟原義風馬牛不相及」,實有相榷之處,遂撰此文一說。
首先,馮兄認為大陸把「脩」字簡化成「修」,這說法是不對的。事實上,大陸的《簡化字總表》中,並無把「脩」字簡化成「修」字。大陸以「修」代「脩」的文件根據,出自《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然而,國務院在2013年頒佈的《通用規範漢字表》,已作出調整,並在附表中列明:「脩,用於表示乾肉,如「束脩」,其他意義用『修』」。換句話說,大陸並非把「修」視作「脩」的簡化字,而是曾把「脩」視作「修」的異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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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何晏編撰的《論語注疏》中,「德之不脩,學之不講」的「脩」字,應作「修」解

其次,為何大陸曾把曾把「脩」視作「修」的異體字?究其成因,是古時候二字經常混用。早在先秦時代的《睡虎地秦簡》中,便出現以「脩」代「修」的紀錄;東漢的《西嶽華山廟碑》中,那句「在漢中葉,建設宇堂,山嶽之守,是秩是望,侯惟安國,兼命斯章,尊修靈基」,「修」字也是寫成了「脩」;魏晉時期何晏編撰的《論語注疏》中,《述而篇》那句「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這裡的「脩」也作「修」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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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朱熹《論語精義》中,把「自行束脩以上」,寫成「自行束修以上」

另一方面,古籍也有一些以「修」代「脩」的紀錄。如宋代大儒朱熹的《論語精義》,便將馮兄提到的那句「自行束脩以上」,寫成「自行束修以上」。宋代文人歐陽脩,署名時均用「脩」字,明清兩代的文獻,卻愛把他的名稱寫作「歐陽修」。當然,他的本名究竟用「脩」還是「修」,學界曾有爭論。有人認為他本名是「歐陽修」,本人署名改用「脩」字,乃「習慣通用及書法之美感要求」。可是無論結果如何,也證明了「修」、「脩」混用的情況早已存在,跟大陸推行簡化字與否,沒直接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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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明代張自烈《正字通》指出,當時「修」、「脩」二字已出現通假
由於「修」、「脩」混用情況常見,古代不少字書,也刻意提醒二字之別。如元代的《字鑑》便曰:「《說文》飾也从彡,經典以脩短之脩為修飾,字誤」。明代張自烈則認為二字通假,並在《正字通》曰:「《說文》脩,脯也;修,飾也。分為二,今修脩通,本作脩」。當然,「修」、「脩」是否純粹的通假,也是值得一議。愚以為,「脩」和「修」是本字和孳乳字之間的關係。翻查先秦文獻,並無「修」字,至東漢《說文解字》則有記錄。是故,事實有可能是,先秦未有「修」字,遂以「脩」為假借字。秦創小篆時,鑒於「脩」字一詞多義,再造从彡的「修」,以消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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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據《後漢書‧吳延史盧趙列傳》談到「束脩」的意思,轉載鄭玄的注解:「謂年十五已上也」

更重要的是,《論語‧述而》那句「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當中「束脩」一詞是否真的解作「一束肉乾」,也是值得相榷。長久以來,孔子這句話都被人理解成「只要自己帶上肉乾,我沒有不教導的」,甚至因此而將「束脩」當作「學費」的代名詞。可是,在《後漢書‧吳延史盧趙列傳》中,也曾有一句說話,出現「束脩」一詞:「且吾自束脩已來,為人臣不陷於不忠,為人子不陷於不孝,上交不諂,下交不黷,從此而歿,下見先君遠祖,可不慚赧」,在《武英殿二十四史》版本的的「束脩」注解中,則曰:「束脩謂束帶脩飾。鄭玄注論語曰:謂年十五已上也」。

換句話說,若依鄭玄為「束脩」添加的注解,孔子原話便不是要人拿一束肉乾當學費,而是「由十五歲以上(可束帶修飾)的人,我沒有不教導的」,不但意思上解得通,而且更貼近他有教無類的形象。若依此說,寫成「束修」反而能反映「束帶修飾」的字義,寫成「束脩」才是古人通假或假借的寫法。

原文刊於<華僑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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