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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政治的文化(二)

N26FabiusCunctator
Fabius Maximus the Cunctator. Wiki Commons

之前說了一次,始終不明白爲何這麽多人喜歡玩非黑即白的遊戲。現實世界非常複雜,不是單單抛出幾個概念就能應付所有你希望解決的問題。一個人的主觀願望跟世界如何運作沒有直接的關係,世界、宇宙、大自然可不會管你怎樣想。再者,就算主觀願望能夠實現,這也不代表世界會變得更美好。想「改變世界」,你需要明白世界怎樣運作,這樣你才可以知道要怎樣變,也要同時明白自己的願望是否實在,是否真正客觀的有利。如果願望不實在,純粹爲了滿足自己的願望理想而要說「變」,我想,該改變的應是「幻想主義者」自己。

要改變也需要有方法,不能以爲「行動」就必然能引起改變。行動是什麽?在街上走一轉是行動,在家中跳舞也是行動,這些行動明顯不能改變任何事。有效的行動是針對問題所在而觸發和設計的。正等於一個機關一樣,它是利用了各種自然、物理、心理的因素去形成又相連的活動,當條件充分時,例如獵物到了一個不能逃脫的位置,機關及時發動才能生效。太快或太遲都會錯失機會,過敏或者遲鈍的機關會讓獵物輕易跳脫。

這道理用在政治上也是一樣。時機未成熟而强行推出政策就是不合時宜;時機成熟了但不推出政策就是當斷不斷。西方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形成,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1929年的大蕭條。假如不是這次前所未有的經濟危機,大多數人也想像不到這種政策的重要性,要在之前强行推的話大多人將無法接受,亦會面對很大阻力。所以英國社會主義者/工黨採用了Fabian policy,放棄武力革命,轉用用潛移默化的方法去改革他們的社會。

Fabian policy這詞語源自Fabius Maximus在第二次Punic War所使用的策略。當時羅馬面對迦太基名將漢尼拔,分別在TrebiaLake Trasimene喫了兩場前所未有的大敗仗,損失了訓練有素的部隊,全國陷於慌亂之中。鑒於在戰場上羅馬的指揮官完全不是漢尼拔的對手,再徵調兵源組成新軍隊跟漢尼拔會戰衹不過是提前送士兵去見Pluto,臨危就命的獨裁官Fabius決定避免跟漢尼拔在戰場上一較高下,而改爲防禦式戰略消耗:如果對方善於會戰,衹要不給他會戰的機會他就無計可施。

這個決定在國内上引來很大的不滿,年輕的一派認爲Fabius是保守懦弱,堅決要主動攻擊漢尼拔。以Minucius爲首的這一派趁Fabius 在承擔祭司職務不能指揮軍隊期間違反Fabius的命令對漢尼拔發動攻擊,也讓他成功逼退了敵方幾支部隊。這次戰術上的成功讓他獲得大量支持,這種政治壓力迫使Fabius分一半指揮權給他。但這次行動完全沒有戰略意義,也沒有決定性的戰果;這次行動反而讓漢尼拔看清楚羅馬方面的指揮官不和,衝動派改變了避戰的策略,渴求在戰場上僥幸一勝。對付衝動的對手可就簡單了,當Minucius所率領的羅馬軍突然發動猛攻時,漢尼拔就讓前綫部隊後退,形成戰敗的假象讓對手踏入佈置好的陷阱。羅馬士兵就在陷阱中遭到迦太基軍的屠殺,直到Fabius帶領他的半支軍隊趕入戰場才能將Minucius救出來。

現代人缺少戰爭的經驗,尤其是盛平日久,以往在戰場上用血所換來的教訓都在大衆的記憶間消失殆盡。沒有第一身經驗也不要緊,因爲學問和書本的作用就是要將這些經驗記錄下來并流傳開去,避免後人再犯同樣的錯誤。奈何我們的社會不重視歷史和學問,當我們侃侃而談政治的時候,好像嘴巴所說,腦中所想的絕不會對局勢有任何影響一樣。又或者再差一點,論者衹想到自己所提出的有無限好處,絕不存在任何風險和成本。須知道,在現實世界中任何一個行動都會有成本,做了一件事就代表不能同時做另一件事,前一個行動也可能會導致後一個行動更難實行,所以任何有效的計劃都必須要善用資源,包括金錢、人際關係、信任、政治資本和時間–很多人都忽視時機的重要性。

假如以現有的資源不能立竿見影,不能即時達到你想要的效果,你就應該用僅有的資源去營造更多資源,使自己逐漸取得優勢,而不是衹要有賭局就孤注一擲押上全副身家:後者是Minucius的做法。今天還有人叫泛民議員總辭,就是想用稀少和難以回復的資源去進行一場豪賭。輸了,就難以再有翻身之日。就算是押中了寶「贏了」,我也不知道可以贏得什麽,局勢會如何改善。這賭局成本風險遠大於利益,即是廣東話所説「贏粒糖輸間廠」,我想不明白爲何會有人願意下注賭。

當然,看到這裏,又會有人批評說「除了這些方法以外,就沒有其他方法了。你說這麽多爲何你又不提出方法來?」首先,連局勢都未分析妥當,提方法來有什麽用?還未對症就胡亂下藥,這些「藥方」不毒死自己也會轉移自己的視綫,妨礙治療進程:現在首要任務是弄清楚病在什麽地方。第二,世界上有件事叫做軍事機密。好方法是隨便向世人公佈,生怕對手沒有時間做準備是不是?連對現實的基本認識都沒有,還談什麽方法、策略?第三,衹要不要二元對立,非我即敵,看清楚文章裏面的分析,我已經提供了足夠的綫索去説明方法在什麽地方。

George Orwell說過以下這段話:

The point is that we are all capable of believing things which we know to be untrue, and then, when we are finally proved wrong, impudently twisting the facts so as to show that we were right. Intellectually, it is possible to carry on this process for an indefinite time: the only check on it is that sooner or later a false belief bumps up against solid reality, usually on a battlefield … To see what is in front of one’s nose needs a constant struggle.

我們都應好好反思一下。到真的要上戰場時才想通就是太遲了。

智人快樂簡史

轉自主場博客。作者:TC Chow

新書 “Sapien: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爆紅,是出版業奇蹟。中文版《人類大歷史:從野獸到扮演上帝》和英文版《智人簡史》標題看來大相徑庭,其實更貼切 1

《人》不是一般的普及歷史書。在大歷史 (big history) 的框架下,年青史學新星 Yuval Noah Harari 超越傳統學科的界限,構建宏觀圖譜,打破迷思,探究「大問題」。

⋯⋯看來野心很大。但我保證,它很膚淺及一定引起爭議。

Harari 在以《人》為教材的網上課程 2 開宗明義,「這個課程描繪整個人類歷史的概要,由智人 (homo sapien) 二百多萬年前在非州東部出現開始,到可能正在帶領人類走上絕路的現代科技和政治革命⋯⋯ 你不但會看到一個清𥇦及籠統的寫照,更能解答一些基本的歷史問題,例如宗教、帝國、金錢是甚麼、資本主義經濟體怎樣運作,為何女性在大部份族群都被男性欺壓,現代人是否更快樂,人類的未來在廿一世紀之後有甚麼可能性?」

筆者向來對史書敬而遠之,但《人》讀來暢快,值得大力推薦。與其勉為其難地評論,不如借用 Harari 親撰的長文 “Were we happier in the stone age?” 和讀者分享他拷問「大問題」的進路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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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智人是否更快樂?

隨著個人主義冒起,快樂成為現代社會最高的價值。消費型經濟以提供快樂為最重要目的,追求快樂的權利已變為擁有快樂的權利,發展的硬道理亦要被快樂軟化:國民生產總值之外,亦要以指數計算幸福。可惜,沒有證據顯示,經濟發展和快樂有甚麼關係。

雖然快樂如此重要,郤絕少有學者研究,連提問也沒有。

Harari 顯然不同意「人類文明不可逆轉地從落後邁向先進」的樂觀歷史觀。他認為擁有強大技術和知識力量的現代人並不比祖先幸福。他所師承的 Jared Diamond 有說,令智人 (homo sapien) 能力飛躍的農業革命是「史上最大的錯誤」:祖先馴服小麥後反被它馴服,家禽帶來傳染病,身心被農活折磨至機能倒退,思想麻木;農業社會型成階級分化,促成剥削和鞏固父權。在由蘇美人的城邦到巴比倫帝國的發展過程中,女性失去了社會地位和經濟自由;歐州人雄霸全球,對各地土著來說絕非進步。

另一方面,不少人對過去有浪漫的幻想,對現代文明的個人主義、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作出最苛刻的批評。他們以為石器時代的採集者更健康、快樂和滿足,郤無視現代人壽命和夭折率的改善減少了很多人的痛若。

身為素食及同性戀者的 Harari 不為這些僵化教條所囿,但同情有更慎密思考的浪漫歷史觀。儘管家庭暴力、大規模的戰爭和饑荒正在不斷減少,是浪漫者不能無視的成就,但不要忘記數以百億計的動物在密集飼養工場曾受到殘暴傷害。而且,文明繁榮惠及全人類只是近代的事,會不會是霎那的光輝?過度消費造成的生態失衡是否未來大災難的前奏?

今天市場機制補替家庭友儕的支援,讓現代智人可以獨立生活,人際關係卻變得膚淺,亦失去了大草原祖先擁有的敏感觸覺和敏捷身手。市場提供無窮的消閒選擇,但我們已失去了專注力,更多選擇不會帶來更多幸福。

無庸置疑,人類文明的崛起並沒有帶來等同的快樂。

社會學家看到,當智人對快樂的預期由五千年前與鄰家的比較,變成今日對媒體不斷呈現的全球名人生活的仰望,就如在「享樂跑步機」上不斷掙扎,永遠觸摸不到快樂。演化生物學家認為,快樂只是化學反應造成的愉悅感,需要不斷剌激來保持。但演化而來的本能只對生存和生育有興趣,快樂只是哄騙的手段,任何經濟發展或政治改革都不會改變沒有永恆的快樂的殘酷現實。

雖然快樂不只是感覺,亦不應是人類追求的唯一目標,在資本主義洪流下,愉悅就是快樂的全部。現代智人的每一個空閒時刻,將會被愉悅填滿,這是仍帶著祖先基因的智人沒法應付的終極。未來智人唯一的出路是以智能超越演化。科學家推翻了「智能造物論」,人類卻必須以智能重新創造自已。

「擁有神的能力,但是不負青任、貪得無饜,而且連想要甚麼都不知道,天下至險,恐怕莫此為甚。」Harari 到此結束簡史,開展他下一個關於「永生、快樂、為神」的寫作計劃。

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by Yuval Noah Hara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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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刋於蘋果日報 What we are reading,本文為加長版。


  1. 中英文譯本剛於九月四號出版,香港有售。 
  2. 網上課程:《人類大歷史:從野獸到扮演上帝》始自大學課程。Coursera 免費網上課程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本年度已開課。已登記的讀者可直接進入䤸影授課網頁。 
  3. Harari 個人綱頁的 Sapian 專頁有六個「大問題」的專題討論,包括《快樂》: 

Alea Iacta Est

有人說歷史有很多讓人意料不及之事,很多時是誤打誤撞闖出一番局面。我認爲,這是錯誤的閲讀歷史,衹看到因誤打誤撞而出現的事件數量,而看不到事情的影響和當代人是如何的應對。

歷史的確有很多當時人意料不及之事,這些事件又會引發一連串的狀況,這種連鎖反應可能會產生天翻地覆的改變,不論這的結果好與壞。如果我們統計一下這些誤打誤撞的實際影響,我相信負面影響的質與量將會遠多於正面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因爲一個塞爾維亞青年誤打誤撞殺死奧匈帝國繼承人而引發的;凡爾賽條約激發中國人對西方的不滿和民國政府的不信任,撞了個共產政權出來;現在中東的混亂也是來自英法兩國短視的爲了私利,定立Skyes-Picot密約而撞出來。我認爲,每個人都有責任去制止這種誤打誤撞,不然民主、憲政、法治、人權、國際法、聯合國什麽的都衹是一場夢話;這些概念和制度之所以出現,就是爲了避免上述的各種災難。

再者,當代人個人的角度看,這些事看真來是誤打誤撞,完全是偶發不可預測。衹要抽離個人觀感,歷史學角度去看問題,很多時我們能歸納出這些現象的規律,歷史學稱之爲歷史的洪流。從社會科學的角度看,這個洪流其實就是社會、經濟、心理各項元素互相結成的一個社會現象,如果數據足夠,這個洪流其實是能預測的。

一個合理或不合理的治國方針能徹底改變洪流的走向,所以現代國家在制定任何政策前都會藉助科學的力量,從多方搜集資訊,考慮清楚成本、收益和風險。使政策奠基於事實之上,從而減少意料不到的負面影響(當然,也又包括了可知的不確定性「不可知的不確定性」,這是另外的問題,故不在這裏討論)。要逆轉氣候轉變的趨勢,我們需要藉助科學和經濟學的力量,認識清楚事實,找出合理和有效的能源政策去降低溫室氣體排放量,而不能盲目的投入未經證實和效益不明朗的能源項目上。胡亂躁動衹會徒然浪費僅有的時間和金錢。

説回歷史,對當時的個人而言,他們大多控制不了歷史潮流,又或者雖然人在其位,但一切已經太遲。「誤打誤撞」這個概念作重新演繹,這情況對他們來説其實是意料和可控範圍外或個人能力不能逆轉的趨勢,他們也難以預料行爲的長遠影響。環看歷史能夠在這個場合成功或能穩定局勢的人必須兼備兩項元素:才能和運氣。才能是指他能看清局勢出適當的行動,使形勢逐漸對他或他想要實現的願景有利,將不利的因素減到最少。運氣是指他的策略不會受意料和可控外的因素而嚴重拖垮。有才能而沒有運氣,當事人或可保住一點成果,又或者失敗得不太難看但衹靠運氣而沒有才能,他必然會有一敗塗地的一天。

用例子説明。凱撒從沒有想過征服羅馬和當時的羅馬世界他要渡過盧比孔造反,是因爲首都政治形勢已經在他控制範圍外,不走這一步就需要面對元老院的審判,就算他能挨過審判,他的政治生涯也會就此完結是歷史潮流,延續格拉古兄弟社會改革與傳統寡頭政體衝突的羅馬政局,爲他創造成爲羅馬世界統治者機會。

渡過盧比孔雖是兵行險著,但它並不是誤打誤撞的魯莽行動,不是先反了再説,而是一場經過深思熟慮的冒險。雖然凱撒當時衹帶領一個羅馬軍團(凱撒軍團約三千五百人),但這個軍團卻是在高盧戰役身經百戰的沙場老手,而凱撒自己又是一流將領,相對而言,羅馬本部衹有臨時徵召而來的烏合之衆和毫無指揮經驗的將官。衹要一計算,凱撒的勝算並不低,而且元老院情報不足,不知凱撒的實際兵力(相反,凱撒在首都擁有規模龐大的情報網絡),所以「偉大的」龐培決定逃往希臘。

冒險是一個經濟決定,需要計算概率、成本和收益,然後在用策略逐漸提高自己勝出的概率。盧比孔與往後的戰役更不會是誤打誤撞,凱撒的每一個行動都是充分考慮過對手和自己的長短、軍事行動的政治影響、補給綫等等要素才會做出一個決策。如果凱撒是誤打誤撞打算先戰而後勝,他在龐培撤退到希臘後就會匆匆趕到龐培的地盤去跟他決一死戰。但凱撒沒有這樣做,他先親自征服龐培的另一勢力範圍西班牙,並派另一支部隊去征服北非,目的是確保自己的後方和兵源。北非戰役雖以失敗告終,但凱撒在西班牙成功和確保羅馬本部支持就足以讓他出征希臘。他在希臘迪爾拉奇烏姆包圍龐培失利,知道包圍綫不能維持,於是解開包圍綫作策略性撤退,揮軍指向龐培所必救之地迫使他進行決戰。這都是清楚明白局勢而做出的安排。

歷史給我們的教訓是,在歷史洪流中建立一番事業,行事者要盡可能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而不不顧行動有什麽效果就拼死一戰。策略有進退攻守,有戰之時,有和之時;堅持陣地,堅決主戰,除了一時威風外,並不一定是明智之舉。決策者需要順著局勢的改變出適當的策略和戰術調整,而能否作出這樣的改變取決他對局勢和事實認識有多深入。越能認識清楚,越是深思熟慮,就越有勝算,越能作出適當的改變,越能減少運氣所帶來的負面影響。

上述並不是什麽神奇獨到的觀點,衹不過是綜合了馬基維利的歷史觀和孫子的説話而已。歷史性的難題並不容易解決,但不問策略、路向就拼死往前衝絕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遇到這樣的難題,唯一合理的途徑是用盡畢生智力和知識,制定策略跟對手周旋,就算是失敗也是時也命也,雖敗猶榮,這樣子才叫盡力而爲。抛棄策略,認爲衹要有行動就在道德上勝人一籌,所以行動必然正確,這其實是一個循環論證,這種邏輯衹能麻痹自己的腦袋,對解決實際問題難以帶來正面的幫助(有幫助也衹是運氣好而已)。面對國家大事,足以影響整個社會數百年走向的決定,尤其需用清醒的頭腦,三思之後再反思。

Alea iacta est,擲骰子可不是亂抛一把這麽簡單。